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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步舒:老温的文事

2019-02-15 09:18:01 三都澳侨报

本报讯(李步舒)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老温是个几十年可以不出远门而能知事于天下的“土秀才”。

老温有件随身带的宝物,这件宝物只有遇到他为农民兄弟做起文事时才示于人。其实那是本发黄的誊刻油印册子,书名叫《幼学琼林》,书里除了三皇五帝历朝历代轮廓外,其余尽是农村实用尺牍,大至契约、诉状格式,小至庚帖、祭文,林林总总应有尽有。有了它,方圆几十里,老温走遍山村吃住无忧,因为它,老温的地位始终高于寻常人。

过去,但凡有些文名,家里定有几丘薄田供子孙开蒙识字。老温的祖上在小镇上亦商亦农,置有家业,本可诗书传家,耕读济世,但他家庭成分比较高,属于“再教育”的对象。他便在自家门楣上挂上了“代笔”的招牌,靠文化软实力挣取蝇头小利过日子。那个时代农村受过教育的人不多,来求他做事的人还真不少,说门庭若市有些夸大,但民间俗务总是做不完,求他理理文牍书信,请他上门服务的还得预约。那时大家没多少钱,对技术含量的活儿也无法明码标价。有求于他的多数会随身带些从地里刨出来的山珍换取智力付出。尽管老温有时不得不用这些实物再换成实币,以保持文人的“穷酸样儿”,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喽!

老温毕竟是个读书人,斯文无处不在,大约他嘴角裂翘至八九颗牙时就不再往上张扬了,偶尔让人有些“此人造作”的错觉,但相处久了,你就会觉得他是个实在人,是个“谦谦君子”。从他对乡邻态度也可以看出,遇事总能不急不躁,给人以“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安全感。所以老百姓喜欢他,信任他,在他面前即便属于“隐私”级“内幕”也和盘托出。邻里间每遇矛盾纠纷,双方都找他做“公人”,尤其涉及家产纠纷,更是非他莫属。他经常用一首打油诗来劝导矛盾双方:“何必纷争惊祖宗,让他三分也无妨。万里长城今尚在,就是不见秦始皇。”他还有言:“做人不可太决绝,至少得留有偶遇同桌吃饭,能举杯相碰的余地。”言语朴素,但道理深刻。

“文革”期间,公社重视文宣工作,像老温这样方言讲得溜,普通话善听、能写,与群众又熟络的人选实在难找。于是就在他家店门口挂上了“文化站”牌子,也算是两块牌子一套人马啦。水到渠成,他也赢得临时人员的身份,每月还有十几块钱补贴。这对老温来说,真是天上馅饼掉进嘴里,日子一下子宽裕起来。因为角色不同,平素也更在乎起形象来,专门添置几套不同季节的“行头”,每遇重大活动,必是整洁光鲜隆重出场,老温也因此更像个文化人了。

文化站就是他的家,空间狭小,好在需要摆设的物事并不多。两副阅报架,一套三国演义连环画,几部传统名著等。特别让他视若珍宝的还有一台老式收音机,这可是他的工作平台。那时交通不便,报纸送到时,新闻已成旧事,只有收音机才能担当起收听记录最新消息的重任。小镇上,来自北京首都毛主席身边的最新指示和新闻,常常是第二天上午就广而告之,街尾巷头传开来的。这都是老温彻夜收录后逐字订正抄写在街头黑板上的呢!老温不仅软笔书法好,粉笔字也相当漂亮,被公社干部们戏称他“温体”书法。因为工作出色,受到上级领导高度肯定。为了扩大宣传造声势,乡政府在街上多开辟了几个专栏,号称版报一条街。任务重了,老温就与学校协办,搞起了版报书法创意比赛,谁办得生动,吸引观众多,评价高,就会得奖。赛事进行得有声有色,曾经一度学校教师仿佛个个成了书法家。学生受影响则更深远,每每因书法受赞扬的当地青年,都会怀念那个时段的普及结下的善缘。种瓜得瓜,自然,老温也有时来运转的时候。乡政府领导对老温也越发依仗了,凡与“文”字头相关的工作,无不晃动着他的身影。后来他临时工转正式,真成了有“功名”的地道文化人。

小镇也逢上了文化事业发展期。乡政府在新街上建起了电影院,125毫米的电影机除了县电影院,就数镇上能放映,对此小镇居民也颇感自豪。这个时期,老温的文事也特别丰富。乡里在新影院街面建筑部分,专门辟出几百平米的空间给文化站。老温见到多年的愿望能得以实现,更是越干越精神,绞尽脑汁征集书刊等文娱用品,没花多少工夫,图书册数破万。娱乐项目也多,象棋、乒乓、二胡、箫琴等,吹拉弹唱一应俱全。文化站已然成了“青年之家”,成了百姓农闲时节或茶后饭余的精神泊靠好去处。县里经常派新闻报道组下乡采访,不少人成了镜头和文章里的“角儿”。老温更是个叙说如何成“角儿”的焦点人物,一个个故事见证了社会的繁荣与进步。于是,文化站多了块金字招牌——“农民图书馆”,被推荐评为全省百强文化站。名气大了,乡领导也脸上有光,支持力度更大,经常把县里下来指导检查工作的客人引到站里参观。文化站也添丁进口,有了年轻的文化管理员。老温有了助手,干劲更足,思路更多了。他根据山村农友精神食粮仍然短缺的问题,干起了送书下乡,以文支农的活儿。特地设计了一款“书挑”,外观看似古代书僮鞍前马后那种担子。挑子里装满了书籍,有娱乐休闲类的,有农技知识类的,总之根据农村需要而定。每月下乡巡回一趟更换一批,加上他的老脸孔熟人多,乡亲们十分欢迎。老温也顺便干起老本行,邀请他司仪儿孙婚庆典礼,新厝上梁立户等民俗礼仪的事务不时找上门来。这是老温最熟悉的“专业”,张罗起来得心应手,偶尔还添些现代元素,使老旧的俗套有了新意,那本已有霉味的《幼学琼林》似乎焕发了青春。

老温到哪个村庄都是中心人物。厅堂上,八仙桌旁,灯下,围观的人们就像看戏似的拢聚在他周围。老主顾也还记得,每当正事开张,必先让他小酌一番,下酒菜还是炒鸡蛋、焙黄豆,一钵虾扣汤。三杯下肚话头挑开,大家就等着听他盘古道今。他也像个专业水准的评书艺人,故事生动有趣。听者不断追问,说者连甩包袱,尤其说起聊斋鬼怪狐仙,堂上的人或站或座,越围越紧,胆子小的还一个劲儿往里钻。这时哪怕是老鼠串过梁上也会引起一阵骚动,往往是略带恐吓的玩笑声打断了老温的精彩演绎,他不得不借手闷一口老酒,享受快意瞬间。神侃到忘形处,他还不忘撮几粒豆子,递给只有桌沿高的身边小孩,随即一面面小手掌心亮在他跟前,借机他不无狡狑地逗起孩子们,让孩子们齐呼他“大公”(太爷爷)……

老温可以退休了。乡里考虑到文化人才难得,便延聘他,昔日的助手当了站长,他成了“太上皇”,到乡间更勤了。退休即为自由人,老温除了眷恋故土,还经常到县城访亲寻友。我在乡里工作多年,与他相识相知成了忘年交,也属他寻访之列。每回他都不请自来,还是香烟缭绕,还是简单的下酒菜,家酿米酒,边喝边聊。有段时间好久没来,一打听原来病倒了。病愈后,来过我办公室,我殷勤留宿,他说,古稀不出门,出门不过夜,定要搭班车还家。我们一起下楼梯,出大院,目送他步履蹒跚远去。

我知道,今晚掌灯时分,老温一定还出现在文化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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