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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度阅读|唐颐:为一首宋词 寻访一座城市

2019-02-17 09:46:00 大梦蕉城

文/唐颐

深度阅读|唐颐:为一首宋词 寻访一座城市

年轻时因一首词记住了一座城市,30多年后,终于来到这座城市。这首词是北宋秦观的《踏莎行.郴州旅舍》: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颂读词篇,余音袅袅,怅然若失,让你没有理由记不住那个城市名字—郴州。

此番慕名拜访郴州,才知道“郴”字在数以万计的汉字中十分独特,它只作为地名这唯一一个释义,也就是说,古人专门为称呼郴州发明了“郴”字。篆书的写法左边一个“林”,右边一个“邑”,明白无误地告知,斯地林中之城也。如今,能被誉为林中之城的,与生态文明、美丽城市相差无异,是莫大荣耀。但在唐宋年间,这里却是蛮荒瘴疠之地,还是唐宋帝国流放官员的“西伯利亚”。

秦观是苏东坡的弟子,与黄庭坚、晁补之、张耒并称“苏门四学士”。苏东坡很是喜欢这位门生。元丰元年(1078年),苏东坡任徐州刺史,领导抗洪胜利,踌躇满志地在黄河边建一座镇水阁楼,取名黄楼,特指定秦观为新楼作赋。秦观不负所望,一气呵成写就《黄楼赋》,苏东坡击掌叫好,称秦观有“屈(原)、宋(玉)之才”。但才华横溢的秦观,偏偏就是不会考试,每临考场,笔下艰涩。元丰七年赴试,他又一次名落孙山,心情郁郁。而此时苏东坡被贬黄州4年,刚迎来获赦曙光,便专程雇舟北上,到高邮安抚躲在家乡不愿见人的门生。

如今的高邮城,有个著名的古遗址——文游台,便是那年秦观答谢恩师苏东坡的煮酒论诗文之处。高邮人以家乡出了个秦观为骄傲,“风流不见秦淮海,寂寞人间五百年”。早些年我到此一游,对文游台里秦观铜像印象深刻。诗人手持书卷,眼望远方,长衫飘然,神彩俊逸,充溢着一股才气、灵气,还有傲气。铜像背后镌刻着他的代表作《鹊桥仙》: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苏东坡对秦观仕途的影响,可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元佑年间,位高权重的苏东坡又力荐秦观入仕,使得秦观应召入京,当上国史编修,但好景不长,朝廷因新旧朋党之争,“元佑党人”几乎全军覆没,苏东坡首当其冲,被贬岭南,“苏门四学士”均受牵连遭贬谪,秦观一贬再贬,最后被削官去职,于绍圣三年(1096年),流放到郴州。

当年这座城市流传着这样的谚语:“船到郴州止,马到郴州死,人到郴州打摆子。”郴州位于湖南东南部,横亘其中的骑田岭与大庾岭一样,同是岭南五岭之一,将长江与珠江水系分隔开,所有经长江水系北来的船只,到郴州水路已尽,要想继续向南,只能翻越骑田岭的古驿道。那是一条骡马走的石板路,经年历久,留下深深蹄印。如今只有这些蹄印,让你用心去聆听马蹄声声和流放官员、商旅沉重的叹息。

一个春寒料峭的日子,秦观栖身郴州简陋的旅舍,想到自己空有一腔热血,八斗之才,却屡遭排挤打击,难酬报国之志,心中忿忿不平,便借景抒情,挥笔写下《踏莎行.郴州旅舍》。一时间,文人雅士间争相传颂,苏东坡在惠州读罢唏嘘不已,“同是天涯沦落人”的老师将门生的这首词书写在扇子上,不时扇一扇世态炎凉。

元符三年,宋徽宗即位大赦天下,此时流放海南的苏东坡获赦,他渡过琼州海峡,特地赴雷州与秦观相会。两位情感真挚的师友,阔别七年,一朝握手,悲欣交集。秦观写下《江城子》:

南来飞燕北归鸿,偶相逢,惨愁容。

绿鬓朱颜,重见两衰翁。

别后悠悠君莫问,

无限事,不言中。

生性敏感的秦观,对政局心有余悸,对未来充满忧思。他与苏东坡临别赠物,竟是自作挽词一篇。真是一词成谶。一个多月后,52岁的秦观在奉诏量移衡州途中,“伤暑困卧”,不幸逝世于藤州(今广西藤县)。苏东坡惊悉噩耗,悲痛不已,仰天长叹:

哀哉痛哉,何复可言!当今文人第一流,岂可复得!(《与欧阳元老》)。

不久,苏东坡洒泪挥毫,作跋于《踏莎行.郴州旅舍》:“少游巳矣!虽万人何赎?”;同时代的大书法家米芾把“秦词苏跋”书写下来,于是成就了历史上的“三绝”。后来,南宋郴州知军邹恭命石匠将“三绝”摹刻在苏仙岭白鹿洞石壁上,故称“三绝碑”。

郴州人和高邮人一样,以秦观为骄傲,说:来郴州不游苏仙岭,不看“三绝碑”,等于没来。连毛泽东主席对“三绝碑”也赞不绝口。

那日,我们登岭之时,正是秦观笔下的早春二月,雾雨迷离季节。白鹿洞崖壁上的“三绝碑”,和碑下秦观的铜坐像,都被雾雨浸淫着湿漉漉的。秦观翘首微闭双眸,右手食指指在清瘦的腮边,仿佛沉浸在构思之中,那情景笼罩着一种“冷冷清清、寻寻觅觅、凄凄惨惨戚戚”的氛围。

仰头颂读摩崖石刻,发现碑词与原词改动了三处,即:桃源望断“无寻处”改为“知何处”,杜鹃声里“斜阳暮”改为“残阳树”,郴江“幸”自绕郴山改为“本”。这样改动显然逊色于原作,但“三绝碑”却采用修改后的作品,为何呢?我的疑问在山下“秦观纪念馆”里得到解答。原来是秦观的女婿担心岳父的词有隐射朝廷之嫌,将之精心篡改。确实,堂堂的大宋江山,岂无桃源可寻?改为“知何处”吧;“斜阳暮”不是暗讽当朝目薄西山吗?改为“残阳树”吧;“幸”不如“本”字恭敬。于是,这个无奈的历史遗憾便永远定格于崖壁之上了。

苏仙岭最高峰有一座苏仙观,宫观内有一间偏僻的居室,现题名为“屈将室”。1937年,“西安事变”后失去自由的张学良将军曾被秘密囚禁于此,寂寞的将军在斗室泥壁写下“恨天低,大鹏有翅愁难展”10个大字,至今室内留有笔迹的拓片。想当年,张学良流寓郴州,也是天潮潮、雨湿湿的季节,他或许是临窗远眺郴山与郴江,水天迷蒙中,吟咏秦观那首寂寥悠远、惆怅满怀的《踏莎行》,而后写下那10个大字。

郴州,近一千年来,南来北往多少游客,为一首宋词,寻访一座城市。这大概便是文化的力量。

作者简介>>>

唐颐,男,祖籍福州,1953年出生于福建古田县,福建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散文集《树犹如此》《山水有道》《寻找苏联记忆》等,散文作品入选《福建省文艺创作60年选·散文》、《福建师范大学百年文学大系》等选本,曾获得中国新闻报纸副刊奖、华东报纸副刊好作品奖、福建新闻报纸副刊年度作品奖等。

来源:顧北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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