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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城:乡村散记之牛记

2019-03-01 09:47:36 三都澳侨报

本报讯(石城)牛与猪同样名列六畜,但两者命运不同。人怕出名猪怕壮,养猪自古是生财之道,猪越壮越好,卖的钱越多。早晨一刀子进去,到晌午,就香喷喷地摆在了餐桌上,并且要配上好酒!主人过上大年,猪非但没年过,还得用身上肉去喂主人馋嘴。相比之下,牛似乎稍为幸运些?奶牛不算,肉牛原先并不多。人们养牛,多半是贪图舒服,骗它做苦力活。诸如犁地、拉车、推磨、驮货等等,举凡人们自己不愿干、或干不了的重活,技术难度大抵又在畜牲所能掌握之列,都可以骗牛去干。只要投以一把鲜芦苇或者干稻秆也就足够了,可谓无本而万利。牛其傻冒由此可见。

自然,人们驯牛干活,不特是牛的力气大,更重要的,是牛性温顺。瞧其走路慢条斯礼,四蹄嘀嗒有声,天生一副谦谦君子相,一看便知,其任重而道远矣。换句话也可以说:你老实你就活该!不错,牛们惯常逆来顺受,任劳任怨,如同一个忍辱负重的栋梁之材。累也累过了,饿也饿过了,鞭子也挨过了,就是没听说,有哪头牛曾向主人愤然请辞,或者递交过一份措辞激烈的抗议书!单说力大,那老虎力更大,要想请它帮忙干活,那对不起,你可得想好咯,只怕活还没干成,先就丢了身家性命!

我自问,平生从不爱动物,但对于牛,却有一份必欲说之而后快的感情,算是个例外。这份感情说到底,几乎是从小被强加的。集体化时期,全村四个生产队,大小六七十头牛,都集中关在一个大牛棚里,就在我家隔壁。半夜三更,这些大个子邻居们,种种动静,常会从厚厚的土墙外传来,或呼儿唤女,或寻衅角斗,或嬉戏调情,各种动作与声音,尤其是后者,乒乒乓乓或又哼哼叽叽,历历在耳,甚是撩人。每当其时,不知那些辗转于枕畔了无睡意的男女们是作何感触?不过,小孩子家除了好奇,并无太多想法。就是着急等天亮,好起一个大早去看看究竟。到那里,眼见那一地狼籍,免不了又可惜了一场好戏。有一个牛栏里关着一公一母,外加一小犊,共三头牛,第二天就看见母牛的肚子边上被公牛的犄角新挑出许多道血痕,知它们或也一夜未眠?这情形,跟下弄尾的六叔相似。听说六婶刚嫁过来那一会,隔三岔五老往娘家跑,终于有一次,被埋伏在半路的六叔推到田里淹了个够,从此不敢再跑,但至今还经常打架。晚上睡觉刚刚有说有笑,第二天一早起来,不是六叔脸上多了几道指甲痕,就是六婶脑门边黑了一块!如此,看人虽不免搞笑,看牛却令人心生不忍。母牛看上去无辜得多,低着个头呆在角落,两眼扑闪着茫然的光,始终一幅无助兮兮的样子。

牛以草为食,刮风下雨倒也不怕。最怕的是大雪封山,那可就断了活路了。大雪一下就是几天,满世界一片白茫茫的,寒光逼人,寸草不见,你让它去何方觅食?生产队的牛,是由每家轮流放牧的,这就有铁石心肠者,天气稍冷便做了缩头乌龟,不惜把牛关在牛栏里不喂不牧,任其饿得皮瘦骨突,四肢无力,竟毫不愧疚!当然,果真天降大雪,与其让它们在野外四顾茫然,一无所获,白白忙活一天回来,还不如就关在牛栏里也省些力气。有一年,雪特别大,连续下了十多天,地上积雪盈膝,冷气森森,牛自然是无法放牧了。只能靠每家轮流往牛栏里扔一把干稻秆,外加半桶凉水,如此饥寒度日。且不说那凉水如何冰冷如刀,从喉咙割一路直到肚底是什么感觉。牛的食量何其大,一把稻秆哪就够?但是不够也不行。最后,竟连这一把稻秆都不能照常供应!牛饿得一头头排骨毕现,两目无神,连叫声也有气无力。洒在牛栏里的芦苇梗,原是供它垫着暖身的,它也都吃光了,宁肯卧在湿漉漉的便溺上受冻!一头母牛恰在几天前生下一小犊子,遇此光景,哪有奶水!母牛一脸无奈,勉强站在那,摇摇晃晃,任凭小犊子用嘴猛撞胯下干瘪的乳袋,撞了又吸,吸了又撞,终无所获。奈何上天无好生之德,小犊子终不免在冻饿中撒手去也。母牛舔着已经僵硬的小犊子,泪光闪烁,神情呆滞。据说,它此后一连半个月都失魂落魄,鸣声凄切。足见天下母爱之伟大,牲畜与人并无二致!

一个生产队大小二十多头牛,我独爱一头花虎。究竟谁给起的名字不知道。这头花虎曾是全村的牛王,所向无敌,战无不胜,别的牛见了它掉头就跑,怎么看,怎么一幅王者气派,这好生让我们过了把虚荣瘾。大人们也喜欢它。都说它最能吃苦耐劳,犁起田来是特别卖力,天一亮就出去,直到摸黑才回,再苦再累都默默忍受着,从不发牛疯。我那时,不知是出于对一个英雄的崇敬,还是对一种生命重负的同情,就是无法接受花虎犁田这个事实。有些人听说还对它很坏,草不喂它吃饱,田却照样犁那么多!它的鼻子,由于牛鼻绳长年累月的拉拽,单边被磨进去一个坑,只剩下一点点肉连着,稍不小心就会被扯断下来。我看着就心疼。但不知道是麻木还是无奈,花虎好像并没意识到什么,依然故我,胸广体壮像一位大哥,老成持重如一名长者。它竟然也不明白我的心情!我曾偷偷用剪刀为它剪掉牛鼻绳,但第二天又被人接起来,再剪掉,又再接起来。小孩子终究拗不过大人,最后也只得认了。可以想象,那个再把牛鼻绳接起来的家伙一定气歪了嘴,骂得很难听?

牛通人性。宰牛在情感上形同犯罪。牛,庞然大物也。任谁也无法把一头牛活活拖到案板上,给它来一刀。宰牛靠骗,用一把青草把牛引到溪畔河边,然后乘其不备,用斧头猛击其头部数下,击昏倒后,才敢上前去血剥皮。大概是因为那个场面太惨烈,太血腥,大人们事前总是守口如瓶,以免小孩子闻风赶来围观,从小养成杀心。听说有一头老牛在主人的突然袭击下,当场双膝跪倒,流下泪水。人在这里显然很卑鄙很残酷,而牛却太善良太轻信。小时候自然不懂这些,只依稀记得,每次宰牛似乎都是阴天,惨惨淡淡,仿佛世界末日正在到来,一种不祥的感觉笼罩了一切。但心虽不忍,那时牛肉却是一样十分稀罕的美食。生产队养牛原本为了耕田,要间隔若干年,才会有一头老病死牛。人口又多,一头牛分成了一两百份,多者半斤,少者不过二三两,分到手后,往往等不到天明,就连夜煮了一家人吃完,梦里还要咂几下嘴巴。当我端起碗来,大口喝着甘美的牛汤,嚼着猩香的牛肉时,来自味觉的愉悦完全平衡了心灵的负罪感,就此不谈牛的好。噫,人性的弱点可见一斑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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