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文丨李伟

在加拿大东部沿海的新不伦瑞克省圣约翰市，坐落着全国最古老的博物馆——新不伦瑞克博物馆，始建于1842年。在丰富的馆藏中，有一组特别的藏品，出自于两位女性捐赠人，并以她们的名字联合冠名——“Hanington-Clarke”。这些藏品来自于遥远的中国，主要是妇女、幼童的服饰。这两位女性是谁？这些藏品又为何远渡重洋？

嘉清泽师姑、韩美宝医生捐赠的藏品（一）

通过博物馆的介绍可以知道，Hanington女士是加拿大人，Clarke女士是爱尔兰人，她们与中国的关联是都曾于清末民初时期在福建省任传教士，前者为医生，后者是教师。那么，她们曾驻福建何处？有怎样的经历？一切的寻找，似乎仍需从这组藏品出发。

嘉清泽师姑、韩美宝医生捐赠的藏品（二）

嘉清泽师姑、韩美宝医生捐赠的藏品（三）

通览之下，有两件藏品最为与众不同。一件是卷轴，另一件为老照片。

这件卷轴由Clarke女士捐赠，是由绢布和木轴制作而成。展开卷轴，在绢布上方，用红笔题写着“嘉师大人荣旋志别”。由此可知，这是送给嘉姓老师的分别礼物。再看中间，从“副歌”等处可看出，这是一段歌词，其中有“当少壮，即来宁”等字。在最下方，有一段红笔题写的落款：“受业阮琼珠鞠躬撰”，表明这段歌词是由嘉老师的学生阮琼珠所撰写。熟悉宁德历史的人不会不知道阮琼珠，她是宁德人民医院的第一任中国院长，幼时被送入基督教会在宁德创办的毓秀女校。她的恩师正是毓秀女校首任校长、宁德近代新式教育的奠基人——嘉清泽师姑（“师姑”是对未婚女传教士的俗称）。“当少壮，即来宁”中的“宁”毫无疑问，就是宁德！嘉清泽师姑就是Clarke女士！

阮琼珠医生赠送给嘉清泽师姑的卷轴，长74.7厘米，宽51.8厘米

另一幅老照片则解开了又一个谜题。这幅老照片由Hanington女士捐赠，拍摄于1905-1909年间。照片上方写有英文：“Chinese Nurse at Ning Daik”。“Ning Daik”正是宁德早期的英文名之一，所以该照片名即“宁德医院里的中国护士”。宁德当时的西式医院仅有一家：英国圣公会创办的宁德圣教妇幼医院，照片的捐赠人Hanington女士别无他人，正是医院的创始人、宁德西医的奠基人——韩美宝医生！

韩美宝医生收藏的宁德圣教妇幼医院老照片，拍摄于1905-1909年间

随着这批藏品身世揭晓，一直以来，在宁德史册上“原名不详”的韩美宝、嘉清泽终于有了姓名！经过艰难找寻，一些史料陆续浮出水面，一段尘封的历史就此展现在我们面前。

约1872年，一位名为J. C. Clarke的女孩降生在爱尔兰最南端的科克郡。1875年4月19日，在大西洋另一端的加拿大圣约翰市，一位名叫M. L. Hanington的女孩出生。当时正是基督教向世界传播兴盛之际。这一时代风潮如同大西洋的风浪，激荡着两个女孩的内心，并种下了传教的信念。这种信念，冥冥之中将她们的生命联结在一起。

年轻时的嘉清泽师姑

J. C. Clarke受牧师父亲的影响，更早踏上了来中国传教之路。1892年，在英国圣公会女布道会的差遣下，她和姐姐从英国远渡重洋，来到福州，年仅二十岁上下。因为Clarke的姓和Janet的名，她获得了一个美丽的名字——嘉清泽。在福州学习语言等知识后，嘉清泽师姑被派往宁德，姐姐被派往福安。在宁德，等待嘉师姑的是资历更长些的包美宜师姑（M. D. Boileau），后又有谢师姑（E. L. Little）加入。在她们的努力下，1897年春，宁德的女生寄宿学校和妇女学校先后落成，分别取名毓秀女校和人德妇校，均坐落于旧县城西门外（今宁德人民医院内）。当时，中国女性的社会地位十分低下，罕有上学受教的机会，“溺女”等恶俗更是屡见不鲜。基督教会因此在各地广设女子学校，一方面希望引导女子入教，另一方面力图破除陋习，转变社会风气。毓秀女校是蕉城最早的新式膳宿学校，由嘉清泽师姑任校长，课程有教义课和简单的读、写、算课，后又增设英文、算学、常识、音乐、罗马字拼音等科目。为了招收学生，学费十分低廉。

驻福建的部分女传教士合影，约1897年。嘉恳汨师姑是嘉清泽师姑的姐姐，曾驻福安、霞浦。包美宜师姑是宁德人德妇校首任校长。谢师姑是早期来宁女传教士之一。和受恩师姑曾暂管人德妇校

就在嘉清泽师姑踏上中国土地的1892年，M. L. Hanington正在加拿大的中学就读，因学业优异而受到嘉奖。她的家境十分优渥，父亲是一位知名律师，但身为中学生的她却选择了另一条路——成为一名传教士，中国是她最想去的地方，医疗是她认为最有意义的工作。她随后前往加拿大安大略女子医学院和英国伦敦学医，并获得了英国圣公会的支持。1903年1月16日，她从法国马赛港出发，2月28日抵达福州。她的姓Hanington被转为中文姓氏“韩”，Mabel之名则被译作“美宝”。韩美宝医生先在福州学习语言，后被派往闽清，约1905年春来到宁德，年方三十。在宁德，她遇到了已工作十余年的嘉清泽师姑。

韩美宝医生乘坐肩舆回到医院。这是目前找到的韩美宝医生唯一一张照片

韩美宝医生发现嘉师姑总是忙个不停，有时甚至一人承担学校内外的所有工作。实际上，嘉清泽师姑自创办毓秀女校以来，一直面临诸多困难。1897年学校开办之初，只有17人，当年年底增长至37人。这些学生出身各不相同，为教学带来了很大难度，嘉师姑描述道：“她们是各不相同的一群女孩——有些是从习俗不严的农村来的，未经开化，被放任自由；有些在家里恃宠而骄；还有少数几个可能是传道士或传道妇女的孩子，受过良好教育，懂得遵守规矩；有些刚来时一无所知，而有些已略晓事理”。在嘉师姑等女传教士的努力下，学校逐步兴旺起来，然而师资却捉襟见肘。因此，嘉师姑不仅管理毓秀女校，同时还在人德妇校兼任教师。约1899年，嘉师姑返回英国，可能是例行休假。一件意料之外的事使得这个假期被一延再延，这件事就是义和团运动。因为暴乱，许多传教士或被迫或受命离开中国。1900年秋，随着最后几位师姑的离开，学校关门。直到1901年11月，嘉师姑才回到了宁德。

除了教学等困难，当时中国的卫生条件极差，疾病的威胁笼罩着所有人。两所学校不时有学生患病，甚至因此丧命。1905年初，嘉师姑的爱徒——人德妇校一位叫明恩（Ming Ong）的女子突患重病，卧床不起。嘉师姑前去探望。神志不清的明恩已认不出老师，只在听见“耶稣”时回以笑容，第二天便猝然长逝。

韩美宝医生发现自己所面临的困难完全不亚于嘉清泽师姑。她最初几无行医之所，后勉强以毓秀女校的半间储藏室作为药房，还有5间小房间作为住院病房，这就是医院的开端。她的病人大多来自于两所学校。除此之外，只有些患慢性病或奄奄一息的病人会被送来。韩美宝医生后来听说，人们相信“洋人无论再怎么坏，也不会坏到杀了他们”。更少有人会请他们到家里去看病，除非病人已被宣告不治，韩美宝医生写道：“我们只是被当作最后的手段受邀前去，经常是在用当地的方法治疗几周后。病人已届垂死。正如去年的四个病例，其中三个已经死亡！”

韩美宝医生和嘉清泽师姑成为了惺惺相惜的朋友。为了分担嘉清泽师姑的辛劳，韩美宝医生在学校兼任几门课的教师。她写道：“自从我驻宁德以来，至今还未得闲专事医疗工作……教算数是个全新体验，而这一学期，我正在教生物，偶尔用显微镜为中国人懵懂的心灵展现一个新世界”。在嘉师姑的引领下，韩美宝医生获得了出诊的机会。她们行走在宁德的大小村子里，一边布道，一边行医。韩美宝医生不无风趣地写道：“尽管在一些新地方，我们可能经常被当作一种巡回马戏团，而不是被当作上帝的信使受邀进入的。如果没有嘉师姑和信教的妇女，我们很少得到公正的聆听”。

嘉清泽师姑和韩美宝医生的签名

在嘉师姑的帮助下，韩美宝医生的出诊取得了良好的效果，她自言：“自四月份以来，我有14个星期每星期出诊14次”。韩美宝医生还顺利完成了宁德历史上第一例西医产科病例，她写道：“这应当意味着一个进步，因为这完全是个异教家庭，而我救下了母亲和孩子——这家人的第一个男孩。他们原以为这个男孩已经夭折，所以都又惊又喜”。

上门求医的人逐渐增多，韩美宝医生只得暂借毓秀女校的一间小屋作为临时医院，从清理卫生到制作药膏，凡事亲力亲为。幸运的是，她从霍童妇校找到了一位助手，名叫叶香莺，正是上述老照片中的那位护士（韩美宝医生记其名为Hing Luang，可能为同一人）。“在各种岗位上锻炼18个月后，她成了医院里一名非常聪慧的医护人员，能帮助上敷料，在日间或夜间护理”。在韩美宝医生有事外出时，叶香莺还常去人德妇校学习，为嘉师姑等人帮忙。

从叶香莺口中，韩美宝医生确证了“溺婴”恶习之严重。叶香莺在信教前，曾生过三个女孩。三个女孩一降生就被抛入床底，任由哭泣，直至死亡。嘉师姑对此类情况早有了解，并知道女童即使长大也可能命途多舛，如毓秀女校有位女生得了风寒，她的父亲却坚持将她带回家，使她丧失了救治机会。

1906年春，韩美宝医生向医学会争取到一笔拨款，新建了一座药房，但仍无法满足医疗需求。1908年9月，她利用假期回国，进行义卖和募捐，得到热烈响应。返宁后，她买下毓秀女校附近的土地，计划修建新医院。嘉师姑知道韩美宝医生无暇他顾，因此挺身而出，肩负起沟通协调和监督施工的重任。

1911年建成的医院病房

1911年3月16日，曾被韩美宝医生称为“空中楼阁”的、崭新的宁德圣教妇幼医院落成，“有两栋长长的病房，各有八张床。还有一座独立的病房，有三张床，专为麻烦的病例和病人而设。另有一间育婴室，可容下三四个孩子，和护士的房间相通，并连着一个有两张床的独立房间”，医院外廊柱上飘扬着中英国旗，两扇门上则悬挂着手绘的小幅加拿大国旗，以纪念加拿大友人的捐助。新医院的开张在宁德轰动一时，求医者络绎不绝。与此同时，毓秀女校也发展平稳，在嘉师姑的管理下，学生达到60人。毓秀女校的一位女生成为了医院的第二位护士，备受肯定。在新医院开张当天，毓秀女校的学生还帮忙制作了不少灯笼、彩条，把接待室打扮得分外鲜艳。这一年10月，辛亥革命爆发，学校和医院暂时关闭，但随着民国诞生，又顺利重开。

多年来，韩美宝医生奋不顾身地工作，终于积劳成疾（据传为肺结核病），于1912年5月回国疗养。一年后，她病愈归来，但只过了一年，又因操劳过度，旧病复发，约于1918年回国。回国前，韩美宝医生与嘉清泽师姑长谈，希望能派一名学生学医以在将来接管医院。嘉清泽师姑推荐了一位学生——阮琼珠。阮琼珠出生于宁德西乡富代都，家境贫寒，六岁被卖作童养媳。幸运的是，她的婆家是基督教家庭，对其疼爱有加，用箩筐将她挑至城关，送入毓秀女校学习。在她即将毕业的一年，喜食鸦片的未婚夫去世，未婚夫的父亲也郁郁而亡。阮琼珠陷入孤立无援之境。经嘉师姑恳求，并在付了一笔钱后，这家人同意将阮琼珠送给学校抚养。阮琼珠不负众望，学习分外刻苦，并萌发了从医的愿望。

年轻时的阮琼珠医生

当韩美宝医生片帆西渡，与宁德永别时，阮琼珠则只身南下，踏上了去广东夏葛医学院求学的道路。留在宁德的嘉师姑仍然为学校奔忙。1920年，在她的努力下，一栋三层砖木结构校舍建成，使住宿条件得到了改善。毓秀女校随之改称毓秀小学，兼收男生，学生扩招至百余人，并附设幼稚园。1921年，阮琼珠学成返宁，接管宁德圣教妇幼医院，为拓展医务而尽心竭力。

正在此时，宁德被卷入了军阀混战之中。嘉清泽师姑看着这场“半认真半玩笑”的战争，为受苦的百姓鸣不平。1922年，毓秀小学一度被军队占用，学生被迫解散。这一年秋天，台风袭击宁德，嘉师姑为倾斜的校墙揪心不已。但学校终于挺过了风雨，嘉师姑松了一口气，又投入到修缮的工作中。

毓秀小学旧址

约1928年，在宁德工作近四十年的嘉清泽师姑因年老体弱而退休。此时，毓秀小学已颇具影响，成为宁德英才的摇篮。

阮琼珠为即将辞行的恩师撰写了一首赞歌，分明是嘉师姑在华生涯及师生情谊的写照：“遵经训，别亲庭，只为爱吾人；历荆棘，与披荆，奋勇无停。卌载辛勤驻我邦，救人弘道德业已昭彰。功已立志克酬，衣锦返家乡。我小子钦师训，期无负作盐光。此日别何日逢，依依难舍我心伤。极完美，之母校，谁创其根基？经难险，与勤劳，唯我师兮！性德善，才艺多，任重不辞劳；建新校，推教化，功业巍峨。当少壮，即来宁，一强健青年；迄现在，两鬓斑，已届修龄。痛此日，饯行旌，何日再谈心；犹切望，无远弃，惠我德音。别吾会，返祖国，万里度关山；值临行，祝一语，一路平安。犹堪幸，我信徒，心意可交通；到一日，偕欢众，永不离分！”

1932年1月11日,医院新屋落成典礼。新屋的上层为医生住室，下层为护士房间、礼拜堂和仓库

嘉师姑和韩美宝医生留下了一笔款项，这是她们早年从英国募捐的善款。阮琼珠医生用此款项加上教会赞助、各界捐款，对已显局促的医院进行扩建（韩美宝医生修建的病房于1925年被蛀而毁）。1932年1月11日，一栋两层的医院新屋落成，药房和产科室也修缮一新。1934年，医院改名永生医院，即后来的宁德人民医院。

曾就读于毓秀小学的姜翔骅先生绘制的毓秀小学及永生医院平面示意图

阮琼珠医生也许没有想到，嘉清泽师姑并未如她所祝愿的那样，衣锦还乡，终老故土。家乡对于“少小离家老大回”的她来说，或许早已物是人非。她选择去往加拿大圣约翰市，找寻陪伴她大半生的挚友——韩美宝医生。她留了下来，直到1939年5月11日去世。韩美宝医生仍尽力从事医疗工作，于1966年4月18日去世。宁德西医和新式教育的两位奠基人，长眠在了同一个城市。

在此前，两人相约把自己的收藏捐赠给当地的新不伦瑞克博物馆。这些寄托她们中国记忆的收藏，成了历史文化的永久见证。韩美宝医生的故居至今仍在圣约翰市悉尼街148号，是一栋意大利风格的三层红砖房，已被列入历史建筑。但她和嘉师姑曾倾注心血的宁德毓秀学校的旧址已于2010年3月被拆除，这段历史在宁德最后的建筑遗存就此消失。

韩美宝医生故居

如果你有机会去往加拿大圣约翰市，不要忘记去新不伦瑞克博物馆和韩美宝医生故居看看。在这些陈迹和旧物前，你也许能想见百年前宁德的妇女、幼童的样貌，或许能更真切地记起两位不平凡的外国女性——嘉清泽师姑、韩美宝医生，她们是远在他乡的故人。

嘉清泽师姑、韩美宝医生捐赠的藏品（四）

后记

80年前的今日，嘉清泽师姑去世，谨以此文作为迟到的纪念。宁德现有史料均将毓秀女校和宁德圣教妇幼医院的成立时间记载为1898年和1904年，本文据传教史料改为1897年和190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