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当前的位置: 首页 > 新闻 > 文化 >

林承雄:灵山落照

2020-11-27 08:59:47 三都澳侨报

丙申仲秋八月廿四下午四点左右,我们驱车前往灵山拜谒林嵩草堂遗址。

西风残照,秋草满野,柚香清远,野鸟时鸣。绕过几个之字形弯道,终于到了草王埕。

土埕上如今只有大雄宝殿与僧庐等寺庙建筑,埕前一小块菜地旁,立着一块标识牌,上书“林嵩草堂书院遗址”等字,在余晖中静默着。

土埕上还清晰地留着几块础石基,与地面平,宛若蒙尘的巨眼,在泠泠秋风中与你对视,仿佛在倾诉一段浩渺的历史风云。

新建的大雄宝殿在旧僧堂之后,僧堂里有居士在做晚课。音箱里播送的诵经声格外浑厚浏亮、清澈悠远。一位女居士不时进出僧堂,敬香、祈祷。

拄着拐杖的当家师父站在门口,微笑着迎候我们。他指着门前的一道石墙对我们说:“这是草堂书院留下的旧墙……”

这就是曾经的林嵩草堂书院吗?

面对遗址的如此景观,初来乍到的我不觉有些黯然。

林嵩何许人也?或许,现今我们只能从其极其有限的遗留文字,以及他人的记述中去约略地勾画了。

《全唐诗》录有林嵩一首七律《赠天台王处士》:

深隐天台不记秋,琴台长别一何愁。茶烟岩外云初起,新月潭心钓未收。

映宇异花丛发好,穿松孤鹤一声幽。赤城不掩高宗梦,宁久悬冠枕瀑流。

王处士何许人,已不可考。这首赠诗不单是对王处士修身洁行、孤芳自赏之品性的称许,也是借赠友人以自勉。诗的尾联用殷高宗梦得傅说事,典出《书·说命》:

“殷宗梦得傅说,使百工营求之,得诸傅岩之野,时说方操筑。高宗迎之,立为相,命曰:‘朝夕纳诲,以辅台德。若金,用汝作砺。若济巨川,用汝作舟楫。若岁大旱,用汝作霖雨。’”

显然,林嵩用此典是含蓄地表达了渴望用世的理想;而下句“宁久”二字是“岂久”之意,更是抒发了入仕的热望。

查《全唐诗》,还有同为闽人的黄滔(据考为福建莆田人)的一首诗与林嵩相关,那就是《寄越从事林嵩侍御》:

子虚词赋动君王,谁不期君入对扬。莫恋兔园留看雪,已乘骢马合凌霜。

路归天上行方别,道在人间久便香。应念都城旧吟客,十年踪迹委沧浪。

该诗首联以司马相如的《子虚赋》来媲美林嵩的辞赋,可见林嵩当年是以高超的辞赋之艺而获君王器重的。颔联上下两句分别用梁园、桓典之事。《西京杂记》卷二有载:“梁孝王好营宫室苑囿之乐,作曜华之宫,筑兔园。”《后汉书》(卷三十七)之《桓荣传》中载有“骢马御史”桓典的事迹。桓典(?—201年)字公雅,沛郡龙亢(今安徽滩溪县西北)人,曾在颍川教授《尚书》,有数百名学生跟随他学习。后被举荐为孝廉,担任郎官。后应司徒袁隗征召,以优异考绩被授予侍御史。任职期间,桓典执政素不避权贵,宦官对他望而生畏,避之惟恐不及。时有民谚云:“行行且止,避骢马御史”。因为他常用菊花青马驾车,所以又被誉为“骢马御史”。黄滔借用上述两个典故,表达了对友人林嵩任侍御史一职的勉励:勿耽于逸乐,当恪尽职守。颈联用对仗手法,极耐玩味:上句“路归天上”是说林嵩得获朝廷任用,将往越地任职;下句“道在人间”是劝勉友人坚守正道,才能长久流芳。尾联既有对友人的怀念以及对其功成名就的艳羡;同时也流露出自己苦读十年,应举仍未及第而只好委身沧浪的自哀自怜之情。

林嵩登第次年,循例衣锦还乡。他带头以赴考结余旅费为基金,率众兴建当地的蓝溪桥。福建道观察使李诲(傅璇琮《唐才子传校笺(第四册)》认为彼时福建道观察使应为“郑镒”)以林嵩品学兼优“禀山川之秀气,闽中之全材”,奏请朝廷敕改其乡里之名。乾符五年(878年),唐僖宗诏令改林嵩故乡赤岸为“劝儒”、改其故里为“擢秀”,以旌表贤良。并敕令所属长溪县给林嵩“蠲免一门征徭,历代子孙永传遗荫,在其宅侧竖立华表,建亭立碑,刊载敕书及本人业绩”的殊荣,另授林嵩秘书省正字。朝廷的表彰,客观上为当地文教的开化与兴盛打了一针强心剂。一方水土,因为一位读书人而扬名显望,这足以流芳千古。

斜晖脉脉中,凝眸埕上几块方形础石基,那青石眼睛仿佛熠熠闪光,悠悠传递着绵延千百年的文墨芬芳。

黄滔称赞林嵩“子虚词赋动君王”,并未虚言。《唐才子传》中有载为据:

嵩字降臣,长乐人也。官至秘书省正字。工诗善赋,才譽与公乘亿相高,功名之士,翕然而慕之。有诗一卷,赋一卷,傳于世。

《唐才子传》将林嵩诗赋之工与另外一个位才子——公乘亿相比并论。公乘亿,生卒年不详,字寿仙(一作寿山),魏州(今河北大名)人。出身寒微,年近三十,举而未第。大病一场,乡人误传已死。其妻赴京迎丧,相遇途中,相持痛哭。不久后于懿宗咸通十二年(871年)登进士第。对于林嵩的诗赋之才,当时“功名之士,翕然而慕之”,足见林嵩出类拔萃之才。可惜,沧海桑田,林嵩诗文,如今可见其完整篇章的屈指可数,除《赠天台王处士》之外,还有序文《<周朴诗集>序》、《太姥山记》(残缺)等。而曾备受当时文人赞赏的《华清宫》《蓬莱山》《九成宫避暑》诸赋,已不复见。

林嵩酷爱诗文,更是推重节士。这可从他为周朴编辑诗集并作序等的不辞辛苦的劳作中看出。关于周朴,《新唐书·黄巢传》中说:

……巢入闽,俘民绐称儒者,皆释,时六年三月也。才路围福州,观察使韦岫战不胜,弃城遁,贼入之,焚室庐,杀人如蓺。……又求处士周朴,得之,谓曰:“能从我乎?”答曰:“我尚不仕天子,安能从贼?”巢怒斩朴。

好一句“我尚不仕天子,安能从贼”的直言!真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死节之士!恼羞成怒的黄巢斩杀了周朴,正史中永远留下了这样的一笔贼寇戕害精英的污痕!周朴亦为闽人(《唐才子传》说他是长乐人,嘉定《赤城志》说他是泉州人),同乡烈士之风操,岂能湮没无闻?大概因为这样一种不可抑制的激情,林嵩在从周朴好友——诗僧栖浩那里得到其所搜集的百首诗歌后,又加裒辑,集毕后亲为作序。

《全唐文·卷八百二十九》中录有《周朴诗集序》,请许我摘其片段,重温周朴之事迹。

先生名朴,字见素。生于钓台,而长于瓯闽。与李建州频方处士干为诗友,一篇一咏,脍炙人口。……高傲纵逸,林观宇宙。视富贵如浮云,蔑珪璋如草芥。惟山僧钓叟,相与往还。蓬门芦户,不庇风雨。稔不亢(加禾旁),歉不变,晏如也。……亦接舆、于陵未能加也。松蟠鹤翅,泥曳龟尾,一丘一壑,宽于天地。先生为诗思迟,盈月方得一联一句。得必惊人,未暇全篇,已布人口。有僧栖浩,高人也。与先生善,捃拾先生遗文,得诗一百首。中和二年冬十月,携来访余。且惊且喜,余欲先生之文与方干齐,集毕遂为之序……

从此序中约略可见周朴安贫乐道、孤芳自赏的高洁德操,以及林嵩对周朴的尊崇。

林嵩所提到的方干(809年-888年),为人质朴耿直,富有诗才,貌丑,行止尚礼。凡见人,设三拜,人称“方三拜”。一次偶得佳句,欣喜雀跃,不慎跌破嘴唇,又得名“破唇先生”。

屡试不第,后携诗干谒钱塘太守姚合。姚合起初因其貌丑鄙之,后读其诗稿后,为其才所动而款待数日。然而晚唐朝廷奸臣当道,方干最终仍处于“身无一寸禄,名扬千万里”的尴尬境地。林嵩将周朴之文与方干并提,亦可令人玩味其审美品位与处世之道。于我陋见,楚狂接舆之风,还有达则兼济、穷则独善的生存哲学,在周、方、林三者精神田园中恐怕是都深蕴着的。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林嵩极其有限的留存诗文中所提到的周朴、方干,乃至《唐才子传》捎带一笔提及的公乘亿,还有黄滔;这些士子与林嵩相较,他们具体的出身与经历各异,而其人生遭际与精神底蕴不无相似处。在我看来,孔圣人倡言的“士不可以不弘毅”的风骨基因,或多或少,一样地流淌在他们的血液中。

林嵩在广明元年十二月(881年1月)黄巢军队攻入长安后,即弃官回乡,隐居于他年轻时筑庐读书的灵山(就是现在我所登览的草堂山,山因林嵩草堂书院而别名)之巅。日以吟诗作赋自娱,或登游太姥、垂钓蓝溪,聊以遣闷。相传有“一任旁人谈好恶,此心愿不愧苍天”著名诗句传世,亦可见其品性之端方刚直。有抱负有眼光的读书人,总要倾尽一己之所能,为一方乡土的文化精神续命。林嵩处山海边隅之远的太姥山西麓的灵山,创建了草堂书院,读书著文,聚徒讲学,点燃了文明之薪火。相传他为草堂书院题写了一幅名联:

士君子不食嗟余,时把海涛清肺腑;大丈夫岂寄篱下,还将台阁占山巓。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是古代真正士君子共有的达观心态。林嵩亦然,所谓“仁者乐山,智者乐水”,秦川山海之秀,太姥云峰之奇,孕育了林嵩大丈夫的胸襟,丰厚了林嵩士君子的学养,为其进退自如提供了强大的精神动力源。

中和四年(884年),林嵩应福建道观察使陈岩礼聘为团练巡检官,后转任度支使,都兢兢业业,恪尽职守。黄巢退出长安后,唐僖宗李儇由四川还都,林嵩应召再度返朝,为《毛诗》博士,专为朝廷研究和讲解毛公(西汉毛亨、毛苌)所传的《诗经》,可见朝廷对其才华的器重。据有关史志记载,林嵩后又任金州刺史(时辖境相当今陕西省石泉以东、旬阳以西的汉水流域,治所在西城——今安康市),颇有政声。然而大唐帝国已日薄西山,大厦将倾,狂澜难挽。不久后,林嵩急流勇退,提前致仕归乡。

林嵩生卒年不详,有关他任金州刺史等的事迹,至今仍欠缺有确凿说服力的史实考证。但这并无损于林嵩其人之于闽东文化史的意义。林嵩的诗文与交游,星散于古代史传、诗文、家谱、方志等浩如烟海的文献中,因为岁月的淘洗,残存的可靠文字、篇章太过稀缺,我们对林嵩的认知或许还是相当模糊,甚至悖谬的;但这也绝不可轻易抹煞林嵩其人的履痕。其读书之专注,志向之高远,为官之尽职,进退之从容,无疑都是一代又一代士君子堪值镜鉴的。

落日西沉,暮色苍茫。霞光印染之下,绿草黄花,青松碧竹,平添了几分曚昽。诵经声让心变得澄静。僧庐、禅钟、鱼鼓……眼前的这些意象,与想象中的草堂书院似乎很难挂得上钩;但陵谷变迁,世事难料,林嵩如何会想见:千百年后,曾经的书院已是如此风景?“望长安于日下,目吴会于云间”的豪情壮志,怎么就化为了袅袅游丝般的香烟?

有道是,“天下名山僧占多”;然而当我面对灵山上林嵩草堂书院遗址时,还是情不自禁地想说:名山不应仅仅是遁世、出世的归宿,更应是入世、济世的起点。灵山得以名,名山得以灵,当是因为有无数个有宏大家国情怀的林嵩式的读书人。

□ 林承雄

返回首页
相关新闻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