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

飞鸟逝去

草在地面荒长

忧伤结成沧桑里的盐晶

走过堤坝

春天在脚底下拔节

曾经的温存透出野菊

斑马线上

车水马龙带走时空

留下的影子还在人世匆匆

吊兰

病中的母亲

靠在阳台的藤椅上

盯着花盆里的吊兰

突然攀着扶栏

竭力要撑起身体

她想像往日一样修剪花草

可是这一次她的意志

操控不了身体

吊兰在春风中抽绿

不知道母亲与它的告别

成了不能完成的仪式

它却一遍遍在我的记忆里回放

隔

最亲的人走了

仿佛隔着的一张薄纸没了

世界没有了秘密

一个人直面勾心斗角、惨淡人生

直面生与死之谜

直面孤独

不知道后怕

春天，依旧草木葱茏，百鸟和鸣

我只剩下空气里的微微颤动

那个忧郁少年，还站在多年前的阳光下

病树逢春

母亲是一棵大树

往日我们都在荫庇下待哺

盼望春节

如今这棵树瘫倒了

不能发声、打着点滴

也许是孝感天地

母亲清空的胃、消毒的肠开始蠕动

血小板、白蛋白指数

自然上升

我听见春回大地

草木发芽

母亲张开了嘴唇

我们轮流

喂以流食，每一口都是幸福

大树即将光合作用

春天真是个生机蓬勃的季节

带着母亲买衣服

在我面前，旧棉袄

蓬乱白发，露出内里毛衣的土旧颜色

扭捏着试了一件丝棉羽绒服

我的心在抖

是什么，让母亲变成了一个乡下妇人

市场挑便宜的死鱼，往百货店的倾销挤

她也想留住黑发

劣质染发剂让她的卷发脱落，像冬天的芦花

我六十寿的衣服还没穿过

那些面里面料都好的衣服，没人继承

烧了多可惜

妈，以后每个过年我都陪您逛服装店

衣服都挂在一个透亮的橱窗里

小东门，骑着车

时光就倒流，还有看不见的液体在流

一缕冬阳像白发落下来

母亲的轻盈和气息都在后背

菩提树下

火焰放出幽蓝

我捏着一张寄往极乐世界的地址

发愣

菩提树抽了一下叶子

我倒吸了一口气

母亲，早就有了法号“常慧”

她是了断尘缘

与我们再无相干

菩提树下

世界于我越来越安详

我看到世界不是有两个

人有个灵魂如影随形

母亲给我的样板——跟着灵魂

走出今生

魂归

凌晨，听见隔壁间母亲的呻吟

母亲不知道每次她无助的呻吟

我都能准时醒来……

惟独这一次我不能确定

在隔壁呻吟的是她

母亲的身体还躺在重症室

我从床上猛然立起

深深的恐惧

从漆黑的深渊罩住我一一

我就要成为没有娘的

孤儿

故乡的街

走在故乡大街

像是一趟旅行

萧条，是过往的繁华

街面脏乱差

是小镇人勤于生计

疏于管理

走走老街、新街

在桥面望江

最不希望遇见熟人

这些年我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

回来的理由

越来越少

我多看几眼，每一张脸

都是亲人

每一句土话都让我血热

骑楼

和平街，大码头，直接通往记忆的潮水

一条街两边象征着小上海的荣耀的

骑楼

拄着拐杖，颤颤巍巍，衣裳缝缝补补

兴奋见到一座存活的木结构骑楼

犹如我的外祖父的父亲

被警示：不可靠近

只能从木窗棂想象莞尔一笑

回味脚下咯咯响的童年

阳光下只有我一条人影

一条街却充盈着

我外公、外婆、舅舅的音容笑貌

蓝色呢大衣

母亲的箱子

压着许多旧衣，整洁如新

我嘲笑是百货

母亲眼里每一件都是宝贝

母亲花去俩月的工资

咬牙

买下一件蓝呢大衣

我不敢相信眼睛

母亲与父亲结婚二十多年

节俭成了习性

也就奢侈这一次

蓝呢大衣穿了三十年

衣服在母亲身上

越穿越苗条

母亲一头乌油的卷发

成蓬乱白发

再也衬不起精神

前几天母亲穿在身上

在我面前晃过

像一道蓝色幽灵

我突然心碎

跟着破碎的，无数苦涩光阴

一个女人对美的执着

□ 姚世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