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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随笔|陈承钫:粪土“飘香”的岁月

2022-12-14 09:34:04 三都澳侨报

一个名为通仙桥的村落,位于“宁德好西乡”洋中南面,村头立着一个神坛,坛碑刻着“二十二都社稷坛”(清时制,二十二都辖洋中、东山下一带18个村)。社稷坛往前往后是一片旷阔田野,洋中盆地三大支流之一的桥头溪,如一条飘着的带子穿过这片旷野。

逢年过节附近村民都来这个偏僻旮旯里的立坛烧香摆供,倒是热闹。社为土神稷为谷神,它的立命就是保佑这里的臣民一日三餐与柴米油盐。百姓们的虔诚谒拜无关乎皇天诰命,是人们乞求生存的本愿,因此都亲切地称呼其“坛公”。

“坛公”前面是一条忙碌的道路,呈横摆的“丁”字形。“坛公”位于一横一竖的交叉口,这是一条“五味杂陈”长年飘着粪味的道路。与“丁”字的内涵一样,这条路天生的忙碌相。一竖连通到宁德城关,是往古田屏南驿道一年四季来往商客不停;一横是附近村民起早贪黑赶牛驱羊讨生活途道。这南来北往的掺杂人群里,混杂有从宁德挑上来的鱼货盐味、鱼腥味;有古田屏南送下来的地瓜米味、“纸芒”味(草纸原料),农家人下田粪土味,牲口的野味……风一搅动“诸味氤氲”,其中最浊浊的属粪味。这是当时乡下的常态,直到1966年宁古公路开通,驿道转变为“逸道”。

对于粪味,年轻人的感触肯定截然不同,这无可厚非,是时代使然。自然不能用“久居其室,不闻其臭”来解读,就像光的衍射,你回看很难完整地溯源。我们的汉字造字大部分按照象形字或者会意字原则。你认真把“粪”字分解结构,可能会联想到土地上长出的大米,“五谷为养”之善哉,这仅仅是理解了上天造化那部分。说文解字对汉字的解释是,“粪”字的上头是吃完食物后的秽物,下面是一个收拾器具,整体的字义是收拾排泄物。历史总是朝文明进程发展,宋沈括的《梦溪笔谈》有“一亩之稼,则粪溉者先芽”,因此这些原本废弃的糟粕也让人看到生机和希望了。

农村人对于“粪土”有自己扎心根的理解,或说是不言的亲近。有时候想想犹如旧时期的包办婚姻,嘴上恁是不喜欢但实际又产生事实婚姻。这种感觉始作俑者是老者的“遗范”,一代代落后生产劳动者让严酷的生产条件裹挟着他们无奈重复说教,“吃自家饭,不去别人家屙屎”仿佛落肚的饭经新陈代谢后又回到植物身上,盼到了收成。邻家某妯娌下城关,天亮出发晌午折回家。大伙儿以为是她们忘带东西了,问其缘由,居然是为回来解急,这成为每家粪土文化宣教常有的举例。

村里人引导孩子们对粪土要不嫌不弃,说是粪土很“壮”。父母不懂五行相生的道理,更不懂水生土,土生木,木生火这深奥逻辑,他们直接带你到园地操作。一次父亲带我种山药,下种前父亲挖一个大坑放上粪土,上面盖一层薄土,教我用手挖一个小穴插上山药苗。我按照父亲说的,手指触及粪土时,我顿时浑身起鸡皮疙瘩。父亲看我异样却是若无其事,他说:“粪土旺着呢,不欺人,回家洗洗就好。”真个粪土“壮”着呢!在收成的日子,我看到粪肥施得好的地方收成真好,紫山药一个五六斤像竖着“长征二号”,地瓜早早就把隆土撑得像爆裂的西瓜,挖起来一大串滚圆滚圆,小芋头一个个抱着母芋头滑溜溜的,像一群争奶的孩子……后来我发现这理儿还成为文字入了书本。那时我读小学三年级,知识青年还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物资匮乏一直是我们家状况,我们家穿衣服从老大穿完传老二再到我,不断接力;书本也不例外,三哥参加比赛获奖一本《中学生优秀作文选》传给我,我喜滋滋打开,其中一篇《在姐姐家里做客》的内容至今记忆犹新。文章写城里的弟弟到乡下姐姐的知青点探望,发现姐姐在猪圈喂猪,平日里的娇小姐居然用手在掏猪粪。记得小学时,我们的老师每周带领我们参加劳动,教我们用粪土培茶园,茶树长得很旺盛,一片绿油油。期末,老师把卖茶叶的收成买了本子犒赏我们。那时期的农家人日子紧没人喊苦,仿佛这辈子他们就是从苦里爬出来,然后没完没了起早贪黑地干活忙碌,农家人全部的面子和认知归结在“勤”字。如果有人被别上偷懒标签,你别指望在紧巴巴时能借到钱纾困,就是借粪土都难。而摘取勤劳这桂冠,最直接的就是把劳动回来的装粪木桶放到溪水里,用粗糙的茅草一遍遍像蒸笼一样擦洗,亮白亮白地挑在肩上回村子,你会感觉齐刷刷的眼睛在看着你,让你有种胜利归来的自豪。

这时期谁家的仓廪实不实,不单是看你家的劳动力壮不壮,还要看你家积攒的粪土多不多。没有了粪土肥园如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即使种的豆迟迟不拖蔓,稻麦秆如吊死鬼一样。所以,村里人除了修储粮的仓外,还需要建“火庐”收集草木灰,建“粪窖”收储农闲时期旱厕多余的粪土。在农忙季节,这储备价值凸显,除了把粪土卖给生产队冲工分作为年底分红外,还可外借给亟须的邻居,诞生“借粪还粮”这么划算的事。有的邻里眼睁睁看着自己地里庄稼嗷嗷待哺却苦于没有粪土追肥,就向你商量借几挑,言是等他家有了给还。这粪的盈余也是难事,人口少或者有家人长期在外谈何容易积攒,他们干脆在年底打粮食还你。

春季开犁前是村里生产队捣肥备料的日子。队里把收集的各种粪土堆积到一个圆形的池子里,拉一头水牛一圈圈绕着踩踏,像捣陶泥一般细细腻腻,踩到用拇指和食子可以脆脆随意撕裂为止。这细肥除了粪土味,还有加入宁德生产的合成氨那刺鼻的氨气味。那时候稻种没有改良种植早、晚双季稻。单季稻一般亩产在五六百斤,晚稻也可收五百斤。水稻产量主要靠积温,特别是早稻必须成长快,到夏季抢收抢种,晚稻就有充足时间成长保证产量。村民们促早稻生长的方法是在插秧时,随身带着一个名为“田盘”的圆底光滑浅木盘,盆里放着秧苗和肥料,插秧人掰一株苗再夹一小撮肥料插到田泥里,肥料捣得很细有黏性,入水也不散。木盘子不离左右,插秧人每进一步就推一下木盘。有肥料伴着的早稻成长迅速,一天一个样,秧苗落水一个月左右稻株就看不到空隙,放眼一片郁郁葱葱,如潮的蛙声潜伏在绿波底下,此起彼伏。

其时的道路虽然飘着粪土味,但也算很整洁,这归功于拾粪者。牛羊从圈里出来,一路拉拉洒洒,跟随后面拾粪者就用锄头掠到随身带的畚箕里挑走了。村里一个大家都唤其“野莽”的老人,从我记事起他就趿拉着一双没有后跟(或者鞋后跟故意踩压)的解放鞋。老人高颧骨、麻脸,满口上下看不到牙齿,穿着一件旧粗布衫,戴一顶旧毡帽,佝偻着身子;肩上永远扛着一把缺口的小锄头,锄头木柄穿过半人高的竹畚箕“抓手”。我那时一直在思考人们为何称呼老人为“野莽”,不知是说他的穿着还是因为终年给生产队看牛不避牛粪的臭味。每天老人赶牛回来,肩上总扛着一挑牛粪。我见过他拾牛粪绝活,看牛后腿张开下曲,翘起尾巴就知道牛拉粪了,他准确无误把畚箕托在牛屁股下面,滴粪不着地。老人遇到牛过沟过坎有“急”,就把牛尾巴摁住,像拉下闸刀开关一样,等过沟坎后拉起牛尾巴,牛粪又一点不漏被他拾到了。老人其实很和蔼一点不“野”,一个言语不多专心拾粪者。他小时候得过天花,一生未娶。他唯一的哥哥参加红军在江西某战役牺牲了。为不断香火,他抱养一个孩子,给孩子娶了媳妇生了三个娃崽子,他把其中一个娃崽继嗣在他哥哥族谱名下。老人喜欢自己单独生活。

农村实行联产承包后,村里人劲头更足了,把原来耕牛干的事自己揽了,牛无田可耕只能落入市场,老人也没有牛粪可拾老去了。随着生产技术不断改进,特别是亩产千斤杂交水稻问世,村里人仅选择种植单季稻,单季稻的产量不差双季稻而且施用化肥省时省事,农家人“从此不再受那奴役苦”。

后来我考上师范学校,离开农村从事教育工作,每次回到家乡都看到农村在不断变化,特别是城镇化进程农村劳动力转移,荷锄下地劳动的少了,剩余留守农村一些老者犹恋田园。原来开垦的山地撂荒了,化肥留下的肥力让杂草张牙舞爪。如今,大部分农村实现道路硬化,旱厕改革,垃圾回收,我们放眼所见是一片清洁宜居的绿水青山,看不到闻不着当年的鸡鸣犬吠、牛羊出栏的咩咩嚒嚒与喷鼻的腥臭与粪土味,同样看不到粪土下生长的山药、地瓜和芋头那拙笨的笑脸……

粪土“飘香”的岁月终于尘封。粪土不再,花香依旧。  □ 陈承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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