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是有灵魂的。我不敢保证别人能否相信,反正我是十分相信的。
我老家坐落在福建省罗源县西北角的大山里,那绵延起伏的山脉,我们从不知道它从多么遥远的地方走来,也不知道它一路奔驰而来的千辛万苦,更不知道它经历了多少路途坎坷的磨难。只知道它与宁德古田县依依偎偎手挽着手,连流淌的溪水跳跃起的浪花都发出相同笑声。
我们出生在山里,是山的骄子,因而身上有山那般若谷的胸怀,有绵绵山峰般高昂坚韧不拔的毅力,有春天山花烂漫般温馨的柔情,有秋阳挂在枝头上黄眯眯果实的喜悦……
在大山日子里,我们童年一部分快乐时光是在山谷回音中度过的。山谷离家不远,谷口长出一块乌溜溜的大石头。我们几个小伙伴就是站在这块大石头旁,弓着月芽般的手贴在嘴边,“喔-喔-”地朝山谷疾声呼喊,尖锐饱满的童音如飞出枪膛子弹般飞呀飞,飞到山谷尽头又把原声传回,于是,大家都快乐地跳呀笑呀,每个人轮流上前呼喊,一轮接着一轮,从不觉得疲劳,经常玩的忘记时间,以致家里大人赶来拉着我们手臂回家吃饭。
伙伴中的竹根个头不高,山里毒辣的太阳把他晒出非洲人一样皮肤。他说曾吹过竹哨也听见了山谷回音,大伙们不大相信,都投去怀疑的目光。竹根不服气说,你们不相信就不要相信,改天吹给你们听了就相信了吧。
到了约定的那天,竹根拿着两节长的小竹管,站在石头边,只见小竹管上端开一个指甲盖形的口,又在口上安装一片竹叶,像长出个舌头似的。
竹根开始表演了,他把上端放嘴巴,鼓起腮帮,吹出闷雷般声音,传不出几米远呢,哪有回音?竹根放下小竹管问大家听见回音没?大家说没听见。
竹根又把小竹管放到嘴巴,又憋着气鼓着腮,不一会儿脸涨红了,脖子上爆出道道青筋,竹哨声音还是闷闷的,很快被空气吸收。竹根又问听见了没?大家还是说没听见。
竹根又试了两次,大家还是没听到山谷回声,都劝他不要吹了。
竹根不服气还要吹,只见他弓开步,深深地吸一口气,对着竹哨吹,起先见他腮帮鼓着,又见他脸颊如红霞似涨红,再见他豆大的汗从脸上滚落,竹哨声还是闷雷般响。
突然轰地一声响,竹根一头栽到地上,小竹管扔在面前的地上。我们立刻围了上去,见他紧闭眼睛,嘴唇乌紫,赶紧学大人抢救样按他人中穴,有人摇晃他肩膀,呼喊他名字。
半晌,他慢慢地睁开眼睛望着我们,然后吃力地问我们听见了没?我们出奇地整齐回答听见了。竹根嘴角浮起一丝笑:我也听见回音了,还看见声音旁边飘着许多五角星。
后来,我们先后与这座大山依依惜别,憧憬城市那一弯斑斓的彩虹。然而,我们的打拼精神与道道肌肉隆起了大山的灵魂,有惹人喜爱的大山赋予坚强吃苦耐劳毅力和性格,有容纳百草千花而不计个人得失宽宏大量的大山情怀,有时无端地受了委屈依然如被山洪冲毁的花草从泥沼中站起来,头顶着阳光露出灿烂微笑的坦荡襟怀……
所以,我们像大山般站在城市光圈里,与拔地而起高楼大厦一样屹立不倒。
……
几十年过去了,我闪着油光乌黑的头发无可奈何地覆盖上霜白,明白无误告诉人们不再为忙碌的生活而沉心忧虑之时,又回到了那个曾经那么熟悉却被时光疏远的乡下,在童年留下无数脚印的那条小路上踯躅,拣拾遗落路旁草丛中一声声童年的铃笑。
以童年那个姿势默默地站在那块石头边,苍老的脸呈现无比虔诚地向着山谷。山谷里树木苍翠欲滴,过去那里风光无限的一层层田园,经不住岁月的时移势易,长出茂盛的树林,已被绿色全覆盖。
不知道如今植被密不透风的山谷还会不会回音?我气沉丹田,运足气力,双手在嘴边卷成喇叭形,用尽力气呜呜呜呼喊,声音出去了,只觉得眼冒金星。声音停了,有微风沙沙摇曳着树梢,接着有山谷的隐隐约约回音,声音苍白又略显无力,没有了童年那种尖锐饱满的神韵。这就是自然界更替的规律,岁月能让人声音饱满,也能让人苍黄。
夕阳西下,晚霞在天边热情奔放地燃烧,我还在晚风吹拂中站立石头边,似乎久久不愿离开,回想贪玩的儿时在这时候,耳里就会听到母亲呼喊回家的亲切而温馨声音。不过,此时母亲已安眠在山谷里多年了。即使她发出内心的呼喊声,也给那没完没了“唧唧”的蝉鸣淹没。
竹根的儿女被他精心培养得很有出息,已经融入大城市生活圈。听说前些时竹根回一次大山,还削了许多竹哨带去城里。借着城里闲功夫苦练吹竹哨,有朝一日得道到炉火纯青时,再站那块石头边,吹给儿时伙伴们听。
我们这些大山的儿子,身上流淌的是大山血液和灵魂,所以,我们的漫漫人生路上洒满了很自豪。这不?无论在山上山下,还是山里城里,迈出的脚步似乎都很有劲。 □ 蔡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