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当前的位置: 首页 > 新闻 > 文化 >

吕玉铃:闽东食事

2025-11-05 08:52:45 三都澳侨报

闽东的春夏秋冬,从东海扬帆起航。这里的海风没有掀起稻浪的缘分,于是聪明的闽东人将目光聚焦于另一种植物的根茎——地瓜上。在物质匮乏的年代,野蛮生长的地瓜几乎取代了精耕细作的稻米,成为家家户户的主食。

地瓜的形态变幻是闽东人智慧的结晶。为了延长地瓜的储存时限,地瓜米应运而生。制作地瓜米,几乎是闽东老一辈人人都会的技术。人们坐在矮小的板凳上,手中的菜刀看似笨拙,却灵活地削起了红薯的表皮。红薯的表面有许多崎岖丑陋的疤痕,极为顽固,清理起来要费好大一番功夫。清水涤去污垢,再用巧劲将地瓜推向刨刀,鲜亮纤细、质地紧密的瓜丝就伴着簌簌的声响落下来了。将地瓜丝平整地铺在竹排上,每天翻一番,剩下的事情,就要交给阳光、时间与等待。

重量上的减法是为新的蜕变积聚力量。地瓜丝干最宜作为米粥的辅料,以粗粮丰富的不可溶性纤维素中和精粮的柔软,这是古老原始的养生密码。干燥劲韧的地瓜丝干在米汤的滋养中吸收足够的水分,再渗透出蕴藏着的甜香,重新找回粉糯的口感。温故而知新,从新鲜到陈鲜,以晾晒的方式与光阴缔结契约,以风干的形态锁住了稍纵即逝的滋味巅峰,在保留最佳风味的同时延长了贮藏的寿命。

当毋庸置疑的餐桌主食再被加工为粉末的形态,它就能与海产品巧妙搭配,变着花样增长我们味蕾的见识。

黄鱼,一种营养丰富的海货,是来自大海深处的馈赠。坐拥大海的闽东人,吃腻了黄鱼的寻常做法,就将黄鱼大变样——剔骨除皮,切碎剁茸后加地瓜粉,揉碾捶切一顿操作,就是鲜掉牙的黄鱼面。

每当渔船满载而归,渔家孩子就知道,敲击鱼面的声音又要响起来了!利刃流畅地剖开黄鱼的躯体,顺着鱼骨剔下鱼肉,精准地避开鱼刺,再仔细地斩剁成蓉。鱼蓉洁白晶莹,绵密润滑,蛋白质与脂肪的结晶带有略微的粘性,粘连在一起,宛若藏雨的云朵,状似浸透的棉絮,白净一碗,漂亮极了。地瓜粉此时登场,将适量粉末撒在桌上,防止鱼蓉与桌面产生不必要的牵连。一小团的鱼蓉,按比例掺进地瓜粉,揉搓成球形。圆柱形的擀面杖加入接力,对鱼面团进行敲打。反复的滚动擀压,恰到好处地添加进地瓜粉,富含胶质的鱼肉在压力下极大程度地向前延展,最终形成一张圆形的鱼面。薄似纱,韧如纸,平坦整洁,莹白无瑕。剖、剔、剁、敲,每一寸鱼肉,都毫无悬念地在高强度的锻造中粉碎,与地瓜粉亲密接触。

几张叠在一起的鱼面被服服帖帖地卷起,干脆地切成长度相同的细段,就可以低温贮藏了。当它们被再次展开之时,会真正地变成面条的形状,这是海洋恩赐的面食。当然,也可以用同样的方法擀出像饺子皮一般大小的鱼面,中央放上调制好的肉馅,一折一扣,眨眼的时间里,状若草帽的扁肉就诞生了。在沸水中翻滚后,鱼面做成的皮囊呈现半透明的状态,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帽子里兜住的饱满肉馅。咬一口,鱼面光滑而有韧性,扎实的肉馅充盈着汁水。鱼之鲜,肉之香,共赴山海之约。

无论是对地瓜的雕琢,还是对鱼面的敲打,与食材的搏斗,是自然与人类来来回回的切磋。一方天地中,泥土的味道是不变的,海风的气息是相似的,唯有天地滋长的万物生灵,孕育出了不同风味。我们不能抓住海浪与阳光,更不能干涉土壤与沙滩的形成,但我们能张开巧手,运用器具,借阅历和智慧挽留风味于舌尖,用奇思妙想的形变和用心良苦的组合创造珍馐,再一代代复刻传承。在创造与复刻美食的过程中,人类用花样的姿态,反复咀嚼历久弥新的岁月,在流逝的时光中铸造斑斓,感喟回溯历史中祖先一次次尝试的身影和品尝美味的笑颜,然后不动声色地将人类与自然的漫长信约传承下去。

日复一日的潮涨潮落造就了海洋与陆地的过渡地带——潮间带。薄纱似的云朵仿佛远古飘来的神迹,被夕阳的余晖晕染成了各式各样的红。当潮水恰好在日落时分退去,潮间带的潮池还蓄着水,大小不一,深浅有别,海天相映,平静无波,溶解了天空的绚烂,灌注了夕阳的璀璨。白鹭、海鸥和一些不知名的飞鸟,时而在滩涂间踩着高跷探寻,时而在低空中来回盘旋,保持着各自的神秘。每一个潮池以相对封闭的空间形成了小小的生存环境,最终连接成了整个滩涂的生态,犹如一块块石头砸入水中后泛起的相互交错的涟漪。潮汐之下,涟漪之上,赶海者的足迹隐没其间,深一脚,浅一脚,从尘封的过去走向光明的未来,逐渐在海岸线上编织出规模巨大的人文景观。

潮间带岩石之上,是淤泥质的滩涂。秋日阳光柔和,泥泞的地表在照耀下微微闪烁。赶小海的人儿穿着雨靴,健步行走在滩涂上,一脚踩暗一角阳光。要有翱翔天空的雄鹰捕捉猎物的锐眼,才能在金色阳光漫步的滩涂上发现这种小型海产。泥螺,柔软的身躯驮着半透明的薄脆外壳,像是小小的凸起在缓慢移动。洗净闽东人的生活装点。

泥螺不过是东海星星点点的小礼物,闽东滩涂养殖的重头戏是蛏子。放眼望去,目之所及的海岸线内,淤泥齐整肥厚的滩涂,都是蛏田。作为矫健的跳远选手,蛏子形状狭长,斧足活跃有劲,因此能在滩涂的洞穴中快速上下窜动,可以抵达自身体长10倍的深处。私人少量捕捉,可以使用食盐。两个相距不远的小孔底下,一定就是蛏子的藏身之处。往孔中撒入足量的食盐,稍等片刻,蛏子就会抵挡不住食盐的攻击,自己出洞。孩童们喜爱看蛏子出洞,大抵是喜欢与小生物互动的乐趣,怀着胜券在握的狡黠,等来的是蛏子的慌张失措和孩童的欢呼雀跃。蛏子的批量收获无法用机器替代,依旧采用人工劳作。渔民们用双手作铲,掘地三尺,寻找每一只蛏子的身影。蛏子最宜蒸煮,白净的粗海盐作底,加入花椒八角等翻炒,最后将处理好的蛏子一一码上,大火加热,余温焖熟,一道盐蒸蛏子就能作为宴席的硬菜惊艳宾客的味蕾。

蕉城二都的滩涂中,有一种贝壳类食物被当地人视作珍宝,却令异乡人望而生畏。血蛤,因其血液里含有血红素,所以蛤肉呈橙红色和深红色。古老的中华民族信奉“以形补形”的饮食之道,对血蛤的补血功用深信不疑。血蛤以其本身的鲜味著名,只需置入烧煮着葱姜蒜沸水中几秒,就可以捞出食用。尚未熟透的血蛤,在高温的刺激下紧闭大门,顺着缝隙掰开,鲜红的蛤肉饱满圆润,仿佛血色的珍珠,又如深海的玛瑙。对于生食,今人喜恶分明,但它作为一种饮食文化,无关精华与糟粕。这种游走在舌尖的极端口味,是古老的种族基因,也是对食材本味的追求。

闽东的每一个角落里,最不缺少的就是生活的痕迹。当初升的朝阳带来新一日的潮涨潮落,在和煦暖阳能够触及的地方,会有满是地瓜丝的庭院,总有老人弯着腰,蹲着身,在竹排上仔细翻阅落在他们手心的阳光;咚咚咚咚的敲打声从邻家的房间里传来,铺满了声音所能触碰到的每一寸空间;滚烫的炉灶里焖煮着丰收,巡游的渔船里装载着风味。闽东儿女追寻着鱼类的足迹扬帆远航,又跟随着潮汐的脚步耕耘滩涂。

在大地上行走的人们,却总是将海洋与家园联系在一起。有一个词叫做“沧海桑田”,人们面朝大海,背靠家园,脚踏实地地生活。又有一个词叫做“四海为家”,大海以其浩瀚无垠的臂膀和容纳百川的胸襟,汇聚一方食事,吸引八方人士,成为任意的广阔时空的虚指。

绵延的海岸、忙碌的农家、劳作的滩涂、微凉的海风、燃烧的柴火、滚烫的炉灶……

一切,皆在其中了。  □ 吕玉铃

返回首页
相关新闻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