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缪华:绣楼菊香

2025-12-12 09:10:18 三都澳侨报

这座木楼一开始并不会叫做绣花楼,按当地民宅取名的习俗,应该叫某厝里,或者叫某家大宅。而其被称为绣花楼,一定有原因的。木楼始建于明万历年间,迄今已有四百多年。旧城改造,厝边都已旧貌换新颜,就它还顽强孤立地坚挺着。尽管之前也已奄奄一息,但好在有明智之人慧眼识珠,挑明这样规模的明代大厝,在蕉城也属珍贵。于是,她被郑重地公布为县级文物保护单位,那文告如同一份官方认证的、写给时间的备忘录。

于是,它被重新修缮,它被重新使用。此刻,它不再是模糊的“一座老楼”。它的形制与骨骼清晰地呈现:木结构,楼阁式,巍然高8.8米,面阔七间,进深两间,双坡顶舒展如翼,覆盖着332平方米的悠悠岁月。如今,它安然栖落在八一五路的身后,与市井的喧嚣,不过隔着一排珠光宝气的高楼。而那条通向它的数十米小径,宛如一道时光的界河,一脚踏入,便恍若切换了人间的频道,将滚滚红尘轻轻关在了身后。

此刻,日影澄澈,我仿佛踏入时光的皱褶里。木骨苍然的绣花楼静默在一道残垣之后,被无数的晨昏与风雨细细打磨,泛着温润如玉的柔光。它就像一位历经风霜的老伊姆,身形微微佝偻,倚着岁月的门楣,见有客来,便欲将那几百年的春花秋月和悲欢离合,絮絮诉说。空气里浮动着老木的沉香、湿土的清芬,再糅合不知临近飘来的、淡淡的炊烟气息,宁谧中透出无尽的沧桑。

站在这座具体的、可测量的历史实物面前,那些尘封的记载也变得鲜活起来。《马氏族谱》与清乾隆版《宁德县志》的文字,拼凑出它最初的辉煌。明万历年间,马氏先祖马承书在蕉城开创了第九代世族的基业。家族以商为生,经营得法,岁入田租两千多担,堪称一方巨富。而这座楼的灵魂,则系于马承书的第四位妻子,即那位聪明贤慧的罗指挥之女。正因她“善女红”,拥有一手出色的绣花工艺,马承书才特地将这大宅的二层楼阁,辟为她的绣花专所。

由此,历史的图景变得格外生动。人们仿佛能看见数百年前,这位马夫人在这七开间的轩敞楼面上,将手中的绣针如何起落,彩线如何配色,将精湛的“女红”之术,悉心传授给宅院中的女眷与侍女。若在深秋,轩窗四开,廊下定然也会摆着几十盆应时应景的菊花。那些或惊艳或素雅的花朵,在秋阳下吐纳芬芳,其形态与神韵,想必也随着丝线,被一双巧手细细地绣入手中的绢帛,怒放的,成了衣襟上的团花;卷曲的,化作袖口间的缠枝。花成为了绣品,而绣品也凝固了花的精魂。针起针落间,不仅是图案在生长,更是一种生活的技艺、一种审美的范式,在这片土地上扎根、蔓延。从此,绣花楼声名鹊起。“马宅绣花楼”之名便由此而得,流传至今。

然而,历史的真实与后人的想象,总会在时光中交织。楼因绣得名,而“绣”字终究太容易引人遐思。当马氏的繁华渐次隐入历史的帷幕,这轩敞的楼阁在后人口口相传的传说中,便自然而然地披上了一层更为朦胧的罗纱,附会上了某家小姐于深闺中寂寞穿针引线的浪漫故事。

我由这个故事能想象另一位少女,在一个秋光澄澈的午后,她或许就坐在罗氏前辈曾经授艺的同一扇轩窗下,埋首于一方绣架,纤纤玉指,捏着那枚纤细的银针。在七间通阔的静谧里,她的青春,她那不可名状、如轻烟似的闲愁与期盼,都在这日复一日的穿引中,细细地、密密地绣了进去。这时,这座曾经因技艺传播而喧闹的木楼,在传说里又变作华美而静谧的天地。

这想象是有些哀愁的,带着文人式的怜惜。历史的真实与传说的缥缈,像两股不同颜色的丝线,被时光这位最高明的绣娘在这偌大的“绢帛”上,绣成了一幅迷离而动人的卷轴,一边是罗氏建楼传艺的务实、开阔与家族显赫,一边是后世闺中绣花的静美与幽深。

正当神游天外,一阵浓郁而清冽的菊香,猛地将我唤醒。这才记起,来此正是为了这一年一度的菊花展。菊花盛开的时节,让这座素日静谧的老厝从历史的幽深里一次次抬起头,眼前的世界,霎时被这泼天的绚烂与生机照亮了。

楼前的空地,此刻正被菊花错落有致地摆放着。有疏密、有造型,那可不是文人案头清供、疏疏落落的几枝,而是一片喧腾活泼、肆无忌惮的生命。颜色是多姿多彩:金黄如熔铸的日光,洁白如飘落的初雪,紫红如醇厚的葡萄美酒,墨绿似飘逸的文人字画。它们一盆盆一簇簇,挤挤挨挨,仿佛在欢快叫嚷,要将这沉寂的院落一下子闹醒。看那花形,更是千姿百态。有的花瓣如丝,纷披卷曲,是“十丈珠帘”;有的团簇如球,饱满丰腴,是“金背大红”。它们不再是小姐手中那工细的图案,而是有着蓬勃的、野性的生命力量。那香气也不是一缕,而是一团,沉甸甸地弥漫在空气里,带着些微的苦意,却又甘冽非常。

一群穿汉服的垂髫孩童在花间笑着穿梭,他们的红裳映着金黄的菊,鲜亮得如同一幅生动的年画。几位用手机拍照的老人不断地调整角度,那镜头对准的,是这古老楼宇与鲜活生命的一次深情对望。而其中一位老者望向绣花楼的眼神,没有游客的猎奇和躁动,只有家人般的熟稔与疼惜。他们正是这城市里无数默默的守望者之一,用日复一日的擦拭与凝视,对抗着时间无情的剥蚀。

我忽然有些恍惚。那罗氏女子在此授艺的孜孜不倦,那后世传说中闺秀绣花的寂寞穿引,与楼下这喧腾的生命展览,中间隔了几百年的光阴,此刻却在这被文物标记的楼阁前,奇妙地相遇、交融。绣出的花,是凝固在绢帛上的技艺、财富与心绪;而眼前这怒放的菊,却是奔流在秋光里、属于每一个平凡人的生命活力。

待到花谢人散,绣花楼将回归它那近乎凝滞的日常。热闹如潮水般退去,留下的寂静便愈发深邃,仿佛能听见木梁在午后阳光下细微的收缩声,那是老楼在独自咀嚼短暂的热闹。而想象中的那位闺中小女子,她的绣架早已撤去,她的心事也无人知晓,唯有楼板偶然传来的风声,还似她当年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罗氏女子的一针一线,守望的是家族技艺与荣光;今日的我们一步一履,守望的则是一座城市共同的记忆与灵魂。守望的形态在变,但那份让珍贵之物得以延续的初心,穿越数百载,依旧息息相通。

菊展的喧闹,不过是这长卷上最新的一抹亮色。它证明这座老楼依然在呼吸,依然能以花开的方式,与时代对话。从马氏家族的“建楼传艺”、声动金陵,到如今花开满庭的民间盛会,这座楼的生命从未中断,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在每一个深秋重新活过来,与人声、与花香,温暖且美美地共存。  □ 缪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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