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卷了过来,恍惚之间,大地因黄而生韵。
在城市里,秋天是极少得见的,无非是清晨那一束泠意。姑娘们把发髻放下,披上了薄纱,再者偶见几枚枯叶在地上居无定所,至于“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那是不能如愿的。
小时候一到这个季节,是大人们最辛苦的时候。奶奶早早地将收割秋天的工具准备起来了,还有“稻桶”需要检视一番,特别是箍桶的竹圈,有没有崩裂和松动,再者便在桶的四周浇些水,以固竹圈。爷爷则早出晚归忙着割稻,就算是离家很近的地里,也时常不回来吃午饭。割稻看着简单,其实是个技术活儿,一方面要担心脚下的镰刀,一方面也得力度恰当,使力重了稻穗上的谷子就会坠落在湿滑的田里。因为太阳还很火烈,奶奶在田里用稻草给我搭一个“小城堡”,边上用稻草人围着,顶上则把掰开的稻草人盖上。“小城堡”里放着簸箩,不稍时我便在割稻声和敲打稻谷声里睡去了。
稻谷挑回家需要筛出稻草,再用丰收车扇出空壳谷子。大人们把筛好的谷子用畚斗倒进丰收车,摇动扇叶时,轻盈的谷子飘了出去,饱满的谷粒噼里啪啦地跑到框里。晒好后的谷子倒进谷仓里,也是噼里啪啦的。
原先筛出的杂草和空壳谷子是有用的,可以焚烧。许是焚秋吧,浓浓的芳草烟雾升腾开去。我守在边上,等着一些谷子因为热而变成爆米花。这是很有意思的,有时两三个人围着草堆,听着“嘭”的一声便开始寻找白色的爆米花,像是开出的棉花一样,味道鲜美,不多时便“嘭嘭嘭”,好几个人都来不及捡爆米花。那会儿还可以把番薯放进去烤,只需要半天时间,浓郁的薯香便随着袅袅白烟散发出来,令人心神不宁。
筛好的稻谷一箩筐一箩筐地倒在晒场上,等着阳光把谷子身上的水汽消散干净,然后装仓过冬。幼年家贫,爷爷常和邻居共用一块晒场,现在每家每户都有自己的晒场,都在自己屋前,多是水泥地。谷子倒在上面之前先要把地打扫干净,免得小石子掺和进去。翻稻谷是最可怕的事情了,倒不是因为太阳太晒,尽管一圈下来往往会弄得汗流浃背,但我是怕稻谷壳尖总是会戳着脚底,没有爷爷结满老茧赤足,我便用耙子勾出一块块足以放下脚掌的干净区域,像汪洋大海里的小岛灯塔,我循着足迹前行着。
在晒场上,太阳好的时候只需三五天,若是遇到非晴非雨的难受天气,一个星期也不一定能上仓。仓的每块栏板都有标上重量刻度,到哪块板了大概就知道有多少斤稻谷。稻谷上仓后可以存放好几年,干燥的环境一直是东方人储存食物的方式之一。陈谷不好吃,特别是好几年的谷子,煮熟的米饭有些烂瘪,还会有发黑的现象。所以每年都会清仓,把去年没吃完的谷子等当年新谷快进仓时候全卖出去,也可以换些钱财贴补家用。
最后一次陪爷爷翻稻谷是九岁那年秋天。那天,我和爷爷坐在道场旁边的小凳子上,夕阳在天边渐变成了红色,攀附在西边山坡上的松针林,发散成绚烂的晚霞,透过漫长的树枝撒在爷爷的脸上。爷爷看着霞光,我侧着身子看着爷爷,我们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时,沟对面小路上舅公挑着箩筐哼着歌朝我们走来。我说,舅公家里今年稻谷收好多哦,都开始唱歌了。爷爷看了一眼,缓慢地说,哪是什么唱歌,那些都是做人困难的叫喊罢了。这是爷爷做了一辈子农民的感慨,我觉得唯美的画卷在爷爷眼里都是苦难的煎熬。
我们安安静静地坐着,等两个背影与漆黑的夜色融合一道,我们才往屋里走。路上没有灯,秋月惨白,清辉的淡光更增添了凉夜的寂寥。屋里,奶奶煮了一锅新米饭,爷爷喜欢吃柴火煮出来的,那是今年第一次吃,也是他最后一次吃新米。爷爷吃了两碗,泡茶水又吃了半碗。新米饭甜糯,饭香味扑鼻而来,它们像是沾满了泥土的芬芳,满屋子充沛着稻谷的新鲜。
现在外面夜幕降临,已经星光辉晕,月亮其实很少伴随着云一起涌出,大多时候都是独自挂在天空。我推开窗把属于晚秋的风放了进来,它们朝我身上蹭着,这时,那些记忆好像又挤进我潮湿的眼眶。一直没有忘记,晒场的丰收和爷爷温暖的背影,在那连成片的稻子里熠熠生辉。
我相信秋天该是这种声音,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嘭嘭嘭,嘭嘭嘭…… □ 吕玉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