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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孙雄:山啊 重重的山

2020-08-21 09:01:54 三都澳侨报

爷爷是山里人,我从未见过爷爷走出过山城。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以为,爷爷一辈子从来不曾离开过山。

爷爷死的时候我读初一或者初二。

秋的一天半夜,我哥敲上厝的大门。

我哥那时候已经结婚了,跟爷爷奶奶住下厝的新屋,我和弟妹父母住在上厝的老屋。上下厝之间隔一排房子,走路三分钟。

我父母听到敲门声,一边起身,一边叫着:“这下他翁走了!”

我们匆匆赶到下厝,爷爷只剩下一点鼻息,不久就咽气了。

爷爷死,我没有哭。照理说是要哭的,但我哭不出来。我和爷爷中间好像隔着什么。

对!隔着我奶奶的慈爱与温暖!奶奶对我更亲,更热,更暖。

爷爷死了,如烟散去。如果没有奶奶,我感觉爷爷死了,似乎给家里腾出了一个大大的空间,让人舒服了许多。

但后来我却听到了爷爷的许多故事,这些故事都是奶奶说给我听的。奶奶讲爷爷的故事,与其说是让我记住爷爷,不如说是奶奶对爷爷的怀念。奶奶通过回忆,让爷爷在我和奶奶心中重新活了一回。

爷爷是奶奶心中的一座山,是奶奶人生巍巍的靠山!

爷爷很年轻的时候就走南闯北。我讲的是真正的走南闯北。

“走南”就是南下穆阳,将穆阳码头的海洋鲜鱼货北上挑往山区,俗称“穆阳担”。爷爷就是在挑“穆阳担”的时候,落脚在与穆阳一溪之隔的奶奶家,才有机会娶了奶奶。

“闯北”就是北上往建殴、建阳、邵武一带,烧炭、铸铁、铸锅,把铸好的铁锅挑着南下贩卖。

爷爷组织乡人南下北上贩卖货物,当然他自己也挑担。

爷爷挑担有一根自己做的专用柱杖,柱杖很普通,但轻便却又精巧,长年累月使用,外表已经包了一层浆,油光发亮。

奶奶说爷爷的柱杖有秘密,秘密是柱杖里有一个暗槽。挑南下的担时,爷爷会在槽里藏“鸦片土”。这种东西也叫“烟土”,可以像土烟一样抽,更可以入药。奶奶说爷爷的鸦片土是入药的,他只卖给药店,是给人续命。

挑担南下北上要经过崇山峻岭,难免有时候会遇上打劫的,担子的货物或者盘缠就会损失。但只要有了暗藏的鸦片土,损失就可以得到弥补。这大概是爷爷赚钱的一个玄机了。

这种时候,我就随奶奶的回忆,发挥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想象爷爷走在山里,走出山外的多姿多彩的生活。

爷爷老在山中,原来是英雄暮年!

我记事起爷爷就一直在山村的家里了。他从不讲自己南来北往的事情。他总在山上或者自留地里忙着。不知道的以为他一辈子就是这么过来的。

那时爷爷已经七十左右了,挑不动重担子。他只管耕耘,收获的季节他把劳动成果装成担子,父亲或哥哥帮他挑回来。

我记得爷爷活着的时候,即使一天不说一句话,他的威严和温厚让父亲和哥哥以及其他人,都成了他的配角。

爷爷吩咐我们弟妹谁去做点事,那简直就是对谁的宠爱。爷爷吩咐谁,说明爷爷就喜欢谁,仿佛被委以重任般的得到一种荣耀的感觉。

大约因为我从小视力不好,人又不大听话的缘故,爷爷基本上不叫我做事,这刚开始让我有一种委屈和失落。时间长了,我渐渐开始不屑于这种使唤。我对权威的蔑视和个性的叛逆应该源于此。慢慢形成了不会逆来顺受、任人使唤的秉性。

爷爷从来不骂人,似乎也用不着大声说话,小孩子们看见他的影子都怕。一群小孩子在家里玩捉迷藏或闹腾,只要远远听见有人说爷爷回来了,大家立即做鸟兽散,用不着爷爷哼一声。

爷爷活着时候,我们这个大家庭很少有人大声争吵。比如哥哥闹离婚的事,爷爷只说一句:“陈家没有这种事!等我死后吧!”哥哥在爷爷生前再不提离婚的事。哥哥最终还是离了婚,那是在爷爷死后多年的事了。

爷爷在我们村,晚辈都叫他“大公”。我们全村都姓陈,一宗同脉。爷爷是长房承继,再加上他成功的走南闯北的经历,爷爷成了村里最有威望的人。我们村没有族长,爷爷成了实际的族长。

爷爷像一盏老式的煤油灯,是山村我们家的亮源,也是我们小小山村的一点亮光。

爷爷老来一直守着他的土地,守着他的山,直到死前的五天,他还在园子里。

那天他觉得头有点晕,便在下午四点多钟从山上下来,在家门口的小水沟里洗干净锄头、砍刀,回家洗了脸和脚,饭没吃就躺到床上。之后就再也没有离开房间。五天后就死了。

爷爷的这些事,有些是奶奶说的,有些是我的一点记忆,相应的感觉是模糊和隐隐约约。但我记忆中却有几个与爷爷相关的事是清晰且丝毫没有因岁月流逝而淡忘的感觉。

大约在我七八岁的年纪,有一天爷爷在门口劈柴,我和弟弟妹妹几个人围着看。爷爷一手扶柴,一手挥斧,斧落下,墩上的柴立即裂成两半。如果是大的柴木,斧头劈在木柴上,爷爷会举着斧连着木柴过头顶,再次砸向柴墩,木柴应声标出两半。爷爷劈柴时,嘴里还有节奏伴着吽吽的吼声,样子很吸引人。正当我们看的入神的时候,爷爷突然停下来,对着我们,不紧不慢地说:“乖的孩子,看人吃猪蹄,不看人劈柴片!”

我不知道爷爷话中的含义,但感觉到了他不喜欢我们看他劈柴。我就跑去问奶奶这句话的意思。奶奶说:“看人吃猪蹄,至少可以赏你一小块,你就有肉吃;看人劈柴,不小心被柴木标到,只有苦头吃。“

爷爷外表温和,很少说话,让人亲近不起来。而他的话更是让人费解,又让人忘不了。他的有句话甚至让我不安了许多年。

有一天放学,应该是端午节前后,我挑着一小担子肥料到家门口的田埂上种豆子,不小心连人带担子从田埂上跌到田里,样子很狼狈。当下爷爷没说什么。收工的时候,爷爷悠悠然地对我说:“书如果读不好,田埂又不会走,那以后有吃不完的苦头!”

爷爷说这话的时候,天色已渐渐暗下来,他的语气特别慢,声音缈的似乎从头顶上发出来。我瞬间觉得后背有点发凉,有点荒恐,有点懊恼。之后的连续几天,不时都在想着这句话。以后的日子里,总还不时想起爷爷说这话的情景,直到今天当时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

我记得跟爷爷有过一次认真的对话,那应该是我读小学四年级的下学期,时间是六月底。

我自上学起就看不清黑板上老师写的字,后来知道自己是近视。四年级的下学期的某一天,在县城工作的叔叔要到行署所在地宁德开会,就顺带我到地区医院检查眼睛。

检查完眼睛,第二天我搭县里单位的公车先回,叔叔让我带一包他一个朋友送的自己蒸的鸡蛋糕到家,吩咐我可尝一点。

从宁德到周宁的车上,我抱着这一包我从没有见过也没有吃过的蛋糕,小心翼翼地闻着香味。车上人多,我不能打开独自品尝,心里挠的七上八下。

到了我家山村的路口,我一下车,步入小路,便在迫不急待打开包着蛋糕的牛皮纸,掰下一小块尝起来,那香甜可口的味道可真美妙!我禁不住诱惑,一路走一路尝,等到家蛋糕只剩下一小半!我忐忑不安把剩下的蛋糕交给婶子。

我把蛋糕交给婶子了,心里却像突然长出一个疙瘩般的难受和不安。寻思再三,只好去跟奶奶说了事情的原委。后来大概奶奶把事情跟爷爷说了。第二天我坐在家门口的石阶上,爷爷少有的坐到我旁边,很温和地问我到宁德见到海了没有,还说了一些我后来也没记住的话,然后指着我们面前的山说:“山很堵人,山里人看不远,眼界不开。外面的世界大,有大海,有长江,有大湖,有码头;有轮船,有火车,有高楼。好吃的,好玩的都在外面。走不出这些山,好看的,好吃的跟你都没无缘了!”

夕阳从不远的山边落下,彩霞朵朵就在眼前。我猜想着山外的另一个世界,落下的太阳似乎在那里升起。

我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就像我不懂爷爷和不懂爷爷说的话的意思。爷爷的话像下课的铃声一样激越,心里揣着的别扭像课堂回答不了问题的不安,随铃声响起而顿时消失了。

爷爷也从此更让我不敢亲近,让我敬而远之。

几十年后,我在上海的黄浦江边的步道上跑步,不由再次想起那个黄昏,想起爷爷说的话。夕阳的余晖照在黄浦江上,江水雄浑且迷离。我心想,爷爷一定想不到,我见的外面世界与他见的外面世界,竟是如此不同!而爷爷一定更想不到,我竟然是如此自由地在世界各地的山海中随意旅行!并且他的第四代已经在大洋彼岸留学了。

爷爷生前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好了,包括我奶奶的养老问题。爷爷大约在他六十大寿过后几年,他就着手逐步安排身后的事情。他把因青光眼双目失明的奶奶,安排给当农民的我父母赡养。他自己则分给在城里当干部的我叔婶。这样做既能确保我纯朴的父母一日三餐给奶奶端饭递水,爷爷又能在有限的劳作中给仅靠菲薄工资养一家人的叔叔以贴补。

爷爷没有像村里的许多老人那样,生前给自己找好坟墓。他从不说死后的事,那事似乎与他无关。

爷爷在家停棺七天,坟址第五天寻到,就在村口不远的山边,与我上学的中学隔着一条七步溪。

爷爷卧床五天、停棺七天,前后十二天,家里热闹十二天,是我记忆中小时候山村生活中,最热闹、最有东西吃的十二天。  □ 陈孙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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